千纸鹤
阳光铺在校史馆中略有包浆的柚木书架上，古老厚重的气息扑面而来。眯着眼，可以看见飞扬的细小尘埃。拉开橱窗，两本纸张微微泛黄，纸角有轻微卷曲的日记本紧紧挨在一起。一本灰黑色，没有任何花纹，似单调抑郁的冬天；另一本明黄亮红色交错，歪歪斜斜的线条似小孩子无心的涂鸦，像极了明媚灵动的春天。
敬叶是长青小学新来的老师，圆润的脸蛋上总是挂有两片红霞。因为喜欢绿色，名字中又有个“叶”字，所以大家都叫她“小叶子老师”。
“小叶子老师”最近很郁闷。小学生就像一群小祖宗，一天到晚闹腾腾的，一会要求这样，一会儿又要那样，打不得，骂不得，只叫人恨得牙痒痒。好不容易有个课间溜出来散步，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自己到了校史馆，细长的爬山虎藤缠在它粗糙的墙面上，像一张绿色的网。
她首先拿出颜色靓丽的那本日记，抚摸它凹凸不平的纹理，带着敬意，翻开了第一页。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黄色千纸鹤。千纸鹤皱巴巴的，可以清楚地看见折痕处断掉的纤维。千纸鹤的翅膀不是特别对称，脑袋也不尖，歪歪斜斜似乎腿也是跛的。
移走千纸鹤，她开始看日记的内容：
2006.9.4 晴 星期一
这是我第一天上班，和小朋友们的见面还算愉快。
或许因为我是教手工课的，孩子们对我格外热情。只有一个小男孩似乎漠不关心，一个人默默望着窗外。我去拍他的肩，他竟然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后又继续望着窗外，我多少还是有些小小的挫败感。原来，那个孩子叫做张磊，他父母吵架闹离婚，他暂居外婆家。在学校，他一直都很孤僻，没有朋友。
真是个可怜的孩子，现在的父母也真是的，孩子还这么小……
王文清，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老师。
敬叶会意一笑，原来是同行。
2006.9.12 阴 星期二
往后我的课都定在星期二，大抵是因为我的个人魅力，我的课一直大受欢迎。
这次课我教了小朋友们折千纸鹤。于我而言，千纸鹤代表着美好的祝愿，每只千纸鹤承载一点祝愿，最终成为一个愿望。
我向他们展示了我的成果，不过孩子们没有我心灵手巧，偶尔折出的几只都是“残疾”的：不是歪翅膀就是扁嘴巴。
张磊的纸整齐地摆在桌上，没有动过。想起他的身世，我百感交集。我手把手教他，可他却不配合。一只绿色的千纸鹤立在我手心，展翅欲飞，可他的手中却是一团沟壑纵横纸球。我把这代表着灵动生机千纸鹤送给他，他却不领情，如同没看见般走了。
我又找到他，在一根玉米棒棒糖的“诱惑”下，他愣了一会，收下了，也没有说声“谢谢”。
但愿这只千纸鹤能带给他的世界一些活力。
王文清，好好教书，天天向上。
2006.9.29 雨 星期五
我的第一次家访就以不愉快的结尾收场了。
我轻轻地敲门，过了半天才有一个尖锐的女声回应。我礼貌地介绍自己，那女人却一声冷笑：“老张不在，滚！”女人的话越来越刻薄，甚至有些莫名其妙：“我们老张在你身上花的钱不少吧，怎么，没钱了？”敢情是误会我了。直到我说把教师资格证拿给她看，她才罢休，让我进门。我也没心情家访了，匆匆交代几句张磊的情况就走了。
这是个什么家庭啊？真混乱！
王文清，不要气馁。
2006.10.10 阴 星期二
天气凉了下来，不知道张磊有没有和他爸妈一起过国庆节。
手工课还是老样子，但张磊终于肯折纸了。我又教了他们如何折青蛙和衣服，张磊竟然完成得非常好。但是完成之余，他都会折一只千纸鹤，他似乎钟爱于它。
为了奖励他的进步，我拿出几个折纸作品，给他讲故事：
从前有一个孩子无父无母，但他酷爱折纸。有一天一个神仙被他对折纸的热爱打动，赋予他一种神力：无论他折什么，都会成真。于是他用折纸帮助村里人，折耕牛、石墨、风车等等。
有一天一个县令听说了他神奇的技能，就捉住他，让他给自己折金元宝。但这个孩子不愿意折，县令杀心顿起，他便折了个门逃走了。
皇帝知道了这个事情，也想利用这孩子折很多钱。面对威逼利诱，他急中生智，折出一棵摇钱树放在海中。当皇帝和众多妃子官员贪婪地登上船准备将这棵树带回宫时，孩子折出一把大蒲扇，掀起了狂风大浪，船上的人都沉到了海里。
此后，这孩子便不知所踪，人们只道他隐居起来继续用折纸帮助穷人。
讲完这个故事，我又给了他一个玉米棒棒糖。他似乎入迷了，反应了好久才把棒棒糖接过。
王文清，你可真有本事啊！
后面的日记大多是记录生活琐事。自从王老师给张磊讲了那个故事后，张磊对折纸愈发上瘾了，不知怎的竟愿意和周边的小朋友说话了。敬叶很快翻过，最后一篇却显得有些突兀。只有一句话：“走出去，去看看。”
敬叶抱着日记本靠在橱窗上，心想：最后一定发生了些什么。不一会儿，她翻开了灰黑色的那本。”
第一页也夹着一只千纸鹤，红色的翅膀边缘沾着一些炭灰，中间有水波纹，似乎这里曾经被眼泪润湿过。
2006.9.4 晴 星期一
开学了，其实在家里和学校都一样，没有朋友，没有人关心我。
来了一个新老师，是教折纸的。小时候，妈妈也经常折纸，她的手很漂亮，很快就能把一张纸变成一只小鸟。她告诉我这是千纸鹤，代表着永恒的爱。今天阳光很好，妈妈会来接我吗？自从半年前爸爸每天加班到深夜回家，就老是和妈妈吵架。妈妈哭，我也悄悄跟着哭。后来妈妈不带我出去玩了，也不怎么和我说话，就连千纸鹤也很久没折了。
我看了两眼新老师，她竟然打断我看妈妈。万一妈妈来了，我没有看见怎么办？
她是个坏人。
2006.9.5 晴 星期二
老师和妈妈是不一样的，妈妈不会教我折千纸鹤，我只能远远望着她一个人折。
可老师竟然会教我。她是坏人吗？妈妈说善良的人最喜欢千纸鹤了。老师折纸的样子和妈妈很像。
我没有折，不知怎的就把纸揉成团。老师皱起眉头，妈妈生气的时候也是这样。她会打我吗？我只想快点逃掉。
她竟然没有怪我，还把千纸鹤送给了我。她还给我买了玉米棒棒糖，小时候妈妈经常买给我吃的那种。
好像……老师也不太坏。
2006.10.10 阴 星期二
除了千纸鹤，老师还教给我们青蛙、衣服的折法，但我还是最喜欢千纸鹤。
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。我想，我也可以像那个孩子一样，用折纸帮助同学，帮助妈妈，创造自己的王国。
她给我的那个棒棒糖，我很喜欢。2007.1.1 晴 星期一
我每天都很认真地折纸，用它们装点我的王国。
我和爸爸妈妈住在一座城堡里。城堡是粉红色的，像一只千纸鹤。城堡中没有黑夜，大家都生活在阳光下，相亲相爱，没有争吵。
我有一对大翅膀，酷酷的墨镜和强壮的身体，我会保护好我的妈妈，让她不再哭泣。我还有青蛙、小狗、猫咪，它们都很可爱，喜欢跟着我。我有一大堆的朋友，他们关心我，和我一起玩耍。我们白天在公园里滑滑梯，躲猫猫；晚上一起看星星，听故事。
老师也住在我的城堡里，教我们各种各样的折纸方法。我用我最喜欢的零食款待她，她笑了，样子很好看。
2007.2.4 雨 星期日
今天放假，我给同学们讲我的折纸王国。很过分，他们竟然不相信我的城堡，我的王国。等开学了我就拿给他们看。
2007.3.4 晴 星期日
一切都消失了。
我折纸的王国，只剩下讨厌的灰。我想伸手扑灭那令人讨厌的火。老师打了我，那是她第一次打我。为什么要这样？老师不喜欢我了吗？
我很生气，扑在她怀里，把她的漂亮衣服踢脏了。她只是抱着我，像妈妈的怀抱一样温暖。
我没有力气了，老师帮我擦掉眼泪，她拿出了一个红色的千纸鹤。这是她给我的礼物吗？她的手掌抚过我的头，告诉我，一切都过去了，不管怎样我还有老师，还有同学。
真的有吗？好像真的有。四周围上来的同学们好像很担心我。
我拿出一张黄色的纸，折了一个千纸鹤给老师。
我许下一个愿望：希望大家都可以生活在永恒的爱中。
放回两本日记，看着紧紧相依的它们，想着那两只千纸鹤的触感，一股暖流在心中淌过。铃声响起，敬叶快步跑起来，跑向阳光下等待她来上课的孩子们。
